思想的碰撞：重玄學與中觀學

引 子

筆者曾經有一次向嚴家建道長請教關於重玄學和中觀學的一個問題，兩者的論述都具備了「有，無，亦有亦無，非有非無」四句，那麼是不是等同一樣呢？

嚴道長舉了一個例子：

以汽車來比喻，中觀的意思是：汽車之所以形成汽車，是因為由各個零件所組成的，若是拆除掉，就没有汽車。

以汽車來比喻，重玄學的意思是：汽車是由各個零件所組成，這句並沒問題；把零件拆開也就沒了汽車，這也沒問題。但是重玄學說到，汽車之所以能成為汽車，有個關鍵的點——如果沒有驅動汽車運行的原理，那也不能稱之為汽車。而這個原理，或者說支撑着萬物使萬物成爲物的「東西」，就是重玄學說的本體。組成汽車之形的可以是任何物件，比如玩具車，但若沒有推動其運行的原理，那就不能成為真正的汽車，只能是像汽車的東西。

中觀學說的緣起，就好比植物需要陽光、泥土、空氣與水分，這些植物需要的生存條件就是植物存在的緣起法。

而重玄學則進一步指出其中的規律，比如植物如何利用陽光進行光合作用，如何吐出氧氣吸收二氧化碳，如何吸收水分和泥土當中的養分等。

因此，中觀只是提及了條件，着眼於條件而否定了客觀的規律；而重玄學是進一步提出這些條件是如何依據客觀本體而起作用的。

道教向來相信「物物者非物」，就是說：使物成為現象界之物的，其本身不是現象界的物：真常之「道」使物成為現象界之物。這裡，「道」是超越的本體，意思就是「物物者道」。

然而，佛教往往視道教的「道」為不常之物而加以批判，有點「物物者亦物」的意思：使物成為现象界之物的，其本身也是現象界的物；這裡，「道」就被说成是现象界中之一物而已，以佛教「诸行無常」的立场，不能肯认「道」為常之本體，因此佛教便一口咬定道教是「以不常之物為常」。但是，這是曲解了道教講「真常之道」的本意。

這裡我們整理一下

重玄學中，「道」的狀態有著「可常可不常」、「道在四句，四句非道」的性質。「道在四句」說的是：就認知的層面而言，「道」是有、無、亦有亦無、非有非無，常、非常、亦常亦非常、非常非非常，如此認知「道」就不落執着。「四句非道」說的是：就存在的層面而言，「道」不是落在四句的文字遊戲，而自然是超越了四句的「泯四句，絕百非」的超越存在，也就是「道體」。

因此，千萬別囿於把佛、道两者的「四句」当作同一個層面的概念來处理。重玄學不止要破把假合當為真實是妄想，也要把這個要破把假合當為真實是妄想的想法給破了。

說到這，筆者想起一位網友曾說：「我觀佛、道二教如一樹，春夏秋冬各有景色。你見果樹，我見枯樹。但實無不同。又如兩人觀一座山，各執一方。由玄入佛，由佛入玄，能不雜亂亦不障礙。其實用詞有別，未必指不同之事。方法有別，未必宗旨不同。」

這樣的説法似是而非。如果真的是一方看到的是果樹，另一方看到的是枯樹，怎麼可能是同一樹？筆者尋思就算中觀也不會如此說。《中論》：「若不依俗諦，不得第一義。」中觀並沒有要否定事物的「存在」。一物依因緣和合必成為特定之物，故是果樹就是果樹，是枯樹就是枯樹，不可能同時是果樹又同時是枯樹，否則因緣和合法就是戲論。

就算像網友所說，勉強把佛、道所見為同一树。佛見树看到的是树之成為树的各種條件，以此立論，樹無自性，故無常，故「空」。道見樹著重的是樹之成為樹的由來根本，即所依之而成樹之本體。「道在四句」，足見道體可以是「空」；「四句非道」，此道體則又為超越四句之本體。「道體虽空，不與空同」，因不與空同，故道為非四句所能表述之真常而能生萬物之本體；因道體空，故修道勿執泥於四句所能表述之本體。

可見佛、道用「四句」看似無分别，但是宗旨自是不同。佛教認為的是世間皆苦，需要絕對出離。道教的觀點則是「世間苦樂皆有」，合該苦時自然苦，合該樂時自然樂，此之謂道法自然。佛教以四句來破自性，尋求從認識事物的層面說明事物都是「空」的，所以人不應執著於物。道教則在四句之上肯認一「可常可不常」的終極的道體，人最終關懷的不只是認識層面的不執著，更是要超脱此認識層面，追求與道合真，回歸萬物的本體；玄之又玄，是故「重玄」。

嚴道長簡介

嚴家建，馬來西亞檳城州人，師承新加坡正一道士王鼎掦道長，法名大建，倫敦大學哲學博士，現在馬來亞大學中文系任教，馬來西亞道教協會創會會長，致力推行道教「正統、正信、正規」理念。撰有專書《道教的上帝觀》、《玄珠錄的道教思想》(英文)以及《論唐代道教義理中的「道生萬物」命題》、《從「一」到「重玄」一二至六世紀道教義理的發展》(英文)、《道教三一神學析議》、《道教修養工夫中的認識論意涵》、《郭店楚簡五行篇道德理論的心理依據》、《郭店楚簡五行篇的「天道」——兼論儒家「天人貫通」的特質》、《中華傳统中的孝道》(英文)、《漢學的區域》、《子學、經學抑或哲學？論中國哲學在漢學中的定位問題》、《略述唐君毅先生的道德哲學》等多篇論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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